走过来的这个大个子叫赵大明,他心地善良,为人忠厚,又乐于帮助别人,是有名的老实人。他走到这个四方台子,一看新选上来的几个干部都在这儿,便走过来,放下筐坐下,说:“这人老发愁不行,就得想法干,人只有一个干,才能活下去。这不我又倒了半筐白菅草根。小孩子们为什么爱嚼白菅草根?它甜。甜,就有养料。把它弄回去,铡碎,晒干,再用碾子轧一下,和上点山药面捏饼子吃。我想,这比代食品强。”
他同几个干部说了一会儿,一同走回村里。
这里单说胡大冒,回到家,生产队长这个担子压在身上,他想到社员们正在挨饿,嘴里吆喝起来:“这怎么办?社员们吃不饱,怎么干活?”
到了第二天早晨,胡大冒起来先做饭,两个人的饭也好做,先在锅里添上水,馏上干粮,烧开锅,再把干粮拿出来,在锅里放了两把山药面,又放了两把粉碎了的玉米核儿,这就是代食品。饭熟了,把粥盛在碗里,先端给母亲,又把干粮端过来,递给老娘。
老人吃的还不少,喝了两大碗粥,又吃了半块黑干粮。胡大冒呢,把锅里的粥都喝了,他一共喝了六大碗,肚里还觉得饿得不行。
他吃了饭又把干粮放在锅里,盖好,刚说要去上工,老娘在屋里嚷了起来:“冒儿,冒儿,你别走,我心里不好,心慌,你回来。”
他又走回屋子里,看了看老娘,从锅里拿出那黑干粮,催促老人吃下去。
这是什么干粮?是用冻坏了的山药面和山药叶糠一起捏成的饼子。在去年秋后,他母亲就病了,全身浮肿,没劲儿。胡大冒是个孝子,从冻了的山药地里倒回来那些冻坏了的山药,用刀切成片,晒干,用碾子轧成面,和上山药叶糠捏成饼子,蒸出一些来,让老妈补身子。这一招很见效,一吃这黑饼子,老娘心里就好受些。阴历年一过,春天来了,胡大冒还是蒸出几个黑饼子来,一旦母亲说心里难受,就让她吃下去。这饼子就如同神丹妙药一样,一到肚子里,心里就舒服好多。
胡大冒走到老槐树下,拿起钟绳,当,当,当……打起社员上工钟。
赵大明从家里走出来,军人也从家走出来,走到老槐树下,不一会儿,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走过来了,他叫白三姿,曾当过兵,参加过抗美援朝,入了党,后来退役回了家。他是这队里唯一的党员,他的妻子从吃低指标后就病倒在炕上了。
又等了一会儿,胡大冒一看没人来了,大声喊起来:“干活了,男社员们,上工来吧,今年实行大包干,劳动多,挣工分多,工分多,分得的粮食就多。”
军人的脾气很急,实在看不下去了,说:“我找他们去。“他走过大街,向赵喜全家走去,一进院,听着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,走进去。炕沿上坐着两个人,一个是赵喜全,另一个是贾高眼。赵喜全的妻子齐秋菊坐在炕上。军人坐在炕对面的凳子上。
齐秋菊圆圆的脸,两只眼睛同别人不一样,眼皮紧,眼睛很大,很精神,算得上是一个俊俏的媳妇,她说:“大排长,你来有事儿?”
“叫赵喜全上工。”
“上工?你说的倒是容易。”到这儿歇着的贾高眼说话了。“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不?”
“什么时候?这不是春天了。不赶紧上工干活,今年不是挨饿。”
贾高眼四十多岁了,一只眼大,瞪眼,露着白眼球;另一只眼睛小,麻瞪,成了一个小肉球。他那大眼睁大了,那只小眼一合,说:“你当了几年兵,你到农村知道什么?这几年农村里都是哄人之法,一点真心也没有。”
“怎么哄人之法?”
贾高眼把脖子拧了又拧,说:“现在是春天了,地里干活了,怎么着让你好好干活怎么说,一到春天,领导上都这样说:好好干活吧,今年实行按劳分粮,谁工分多粮食就多。工分少粮食就少,可是实际呢?粮食一收下来,全都变了,来几辆大车,粮食被低产队拉走了,多打的队也不多吃,欠收的队也不少吃。为什么说党的政策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还多一倍,是一百四十变呢!”
“你说的那是前几年,今年变了,逐渐实行按劳分粮。咱们对党的分配政策不能有怀疑。”
“你不怀疑去吧。”贾高眼继续说。“这时挨起饿来了,讲这讲那。这谁也别怨,都怨干部们。你不知道一九五八年提出: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。开什么叫,誓师大会,张书记在大会上说:我的小麦实验田一亩打一千斤,措施是密植,多施种子,每亩五百斤,一粒打两粒,还打一千斤呢!到了春天,小麦像丝线,都倒在地里。”
赵喜全憋不住了,说:“李书记更敢想,说:我种的小麦一亩打一千五百斤,措施是多施肥,让小麦粒长得像鸡蛋,小麦怎么样?粪一堆挨着一堆,春天倒在地里,麦秸拉回家垫圈。”
这时候齐秋菊也说话了,
“哎,提起一九五八年,算是把人们折腾苦了,地里的玉米长得半腿多高了,来了个什么领导,说为什么非吃玉米,怎么不吃稻米,一声令下,毁了玉米种上稻米,然后稻米刚出穗就冷了,一斤也没打。秋后正刨着山药,一个命令,让我们去炼钢铁,把种了一年的山药冻在了地里。”
看社员们都很有意见,军人立起来,说:“过去的事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,咱们男劳动力上工去吧。’’
这么着,贾高眼和赵喜全同军人一同走到老槐树底下。胡大冒派了活,人们拿着铁锨同胡大冒一起向村东走去。
辽阔的田野,举目远望,可以看到七八里远的村庄。这时的田野可不是那么寂静了,可以看到一片片的人群在平整土地。路上,也有大牛车在走动,那是在拉土上粪。
胡大冒领着几个人填了一会坑,身子骨都弱透了,扔一铁锨土,呼嘘呼嘘地出一阵长气,再锄下一铁锨。赵大明个子大,力气大,铁锨也大,好像他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,摇晃着大铁锨,扔的土堆还在坯坑里成了一个小山。也不知道为什么,他肚子里一阵难受,像是有什么事揪心。这难受又传到头上,眼一阵发黑,一下倒在地上。
扔土的几个人都赶快围上来,一看这个刚强铁汉两眼紧闭,面色发黄,没一点血色。大家心急如焚,又没一点办法。
这时赵大明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,如同开了锅的水。他把脖子一伸,从肚子里吐出了吃进去的东西------有白色的柴草,这是菅草根;有暗红色的稀粥,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。
他睁开眼,小声说:“我吃的是白菅草根饼子,喝、喝的开、开水。”
软毛刺猬赵喜全的脸立刻变黄了,全身发抖,连话都说不出来了:“我,我,我怕死。人,人是,一,一灯油,一熬干,人,人就,活不成了!”他拽着铁锨向家走去。
贾高眼两眼一落,什么话也没说,拿着铁锨向家走。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,回头看着胡大冒,又瞟了军人一眼,说: “谁若能弄好生产队,我头朝下当球踢,我鼻子眼里灌三碗醋!”他说完头也不回向家走去。
这时赵大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拿起铁锨掘了一铁锨土,说:“干活儿,干活儿,人只有干才能活下去!”他把土扔进坑里。
在吃低指标的日子里,一人一天四两粮,这是保命的一点粮食啊,当时提出劳逸结合,干一会儿歇一会儿。好好干的多干点,没劲儿的少干点,凡是来上工的到傍晚都记十分。
这是个晴朗的日子,太阳升很高了,队里还没有打钟。军人走到老槐树底下。不知道为什么,胡大冒没有来,今天是大队统一给社员们发粮的日子,凡是分口粮,必须去一名小队干部。这么着军人回到家背起筐,又拿起一个小口袋,走到大队库房的院子里。这儿站满了分口粮的社员,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衣,面黄肌瘦,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,围成一个圈,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。
库房是四间大瓦房,西边的三间放的是玉米棒子,南边的三个大窗户都用坯插好,抹上泥,东边的小单间是管库员李老头睡觉的地方。说起这四间瓦房,原来是这村的旧学堂。一九五八年学校迁到村北,把这当做了库房。
开始往下分口粮了,一个会计,两个扶称的,两个把门的,都是大队派来的,统一进了库房。小队干部是添称去称的,也进了库房。
分口粮是按队来分的,分完一队再分下一队。先由会计算好账,告诉扶称的,称好,把门的拿过会计递给的条子,压在分的玉米上,社员们再把玉米装在自己的家伙里,背走。
军人看到库房里这些分口粮的“高层”人,不断有人把掉下来的玉米粒抓几个扔进自己的嘴里嚼一嚼,咽下去,别人也装作看不见,只管干自己的活儿。军人也涨起胆子,把玉米粒塞进嘴里,嚼烂,好香啊,他吃了一口又一口,很快吃完了一个大棒子。饿了吃什么都甜如蜜啊,玉米粒怎么这么香啊?
他等把本队社员一户一户地分下去,分到最后也没看见胡大冒。他把自己分得的玉米装在口袋里,把胡大冒分得的玉米装在筐头里,背起来。
他走在路上,想到“民以食为天”这句话。以前对这句话还不理解,现在认识地深刻多了,“民以食为天”,天,世界上还有比天还大的吗?没有了!粮啊,吃饭啊,比什么事情都大啊!
他走到胡大冒家,很安静,放下筐,走进屋子里一看,胡大冒的脸肿得像一个大陶罐,睁不开眼。说话的声音也变了,他说:“我勒了半篮子槐树叶子。那槐树挨着房,我看着挺嫩,在锅里炸了一下,我一下吃了三大碗,倒挺好吃。可是吃了难受,头蒙,脸也肿了。”
他说他娘也吃了点,倒没显什么。
“该着这人受罪了,有什么法儿?前几天玉莲,蹬着墙头勒榆钱,从墙头上摔下来就没气了。唉,这些天,天天有死人的啊。”
胡大冒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,我到北边村子里要饭,这时整个村的人都在挨饿,要也白要。”
军人想了想,叹了一声,说:“民以食为天啊。”
“什么?你说什么?”胡大冒不明白。
“民以食为天。”
“什么叫民以食为天?”
“民以食为天,就是吃饭。咱们老百姓常年忙忙活活,为的什么?就是吃饱饭。哪个事情都没有这个事情大。”
胡大冒想了想,点了点头。
军人把筐中的玉米棒子倒在炕上,就回家了。
他还是坚持天天上工,还学会了采野菜。像坟地里的头发菜,野地里的酸立苗,菜畦里的马生菜,都是能吃的。他下工后顺便采几把,在锅里炸一下吃。还真顶用,肚里多吃这么几把菜,就觉得舒服多了。
这天,他去上工,一到地里干活儿,肚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,还疼,一阵恶心,东西从胃里涌到喉咙,一低头,从嘴里喷出来,哇地一声,吐到了地上。肚子里空了,也不难受了。大伙都围上来,他说:“早饭吃了三大碗炸菠菜,看来炸菜不能吃。”
白三姿说:“早饭喝的稀粥,你们谁也猜不着我喝了几碗?我一下喝了八大碗,还觉得没吃饱。”
贾高眼一听有话了:“我到地里来,撒上两泡尿。到地里干了这么一会儿,又撒了四泡尿。那天我记下来,一到黑,一共撒了二十四泡尿。”
下工了,军人没同大伙一起走,他围着附近转了一圈,本想采些酸立苗什么的,也没采着,坐在一个向阳的斜坡前。
这时一个年轻的媳妇背着一个大包袱慢慢地走过来,近了,一看是吕叶。
她可能是累了,放下包袱,坐下,包袱里是刚采的杜树花,白白的,像杨槐树花。她高兴地指着远处雾气腾腾的马家坟里的杜树说:
“我合着没人去,你看,那儿离哪个村都远,是三不到的地方。我去了,这一下都让我勒干净了。”
两个人歇了一会儿,立起来往家走,当走到村南口的时候,一看有几个人往墙上看什么,又呆不住,看了又赶紧走开。军人出于好奇,也走过去,一看墙上是两首诗,是用棍子划着写成的。它是这么写的:
一、讨饭的,到我户。
我家也是讨饭户。
你讨饭,我讨饭,
请问支部怎么办?
二、勒榆钱,采野菜。
为的不把人饿坏。
你也勒,我也勒。
怎能天天长出来?
他正这么看着,琢磨着,吕叶突然在他背后拍了一下就往家走。
他想:她拍我干什么?他跟在她后头,走到他的屋子里头,坐下。
吕叶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