软毛刺猬赵喜全端着铁锨,拿着架势,说道:“你来,你来,我戗你王八蛋!你来!”雄头狮子一点也不含糊,扑过去。近了,哪知赵喜全扔下铁锨就跑,说:“我是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,不丢人。你大赵懂什么?就知道下地拉套!”说完一溜烟跑回家去了。
他一进家,齐秋菊问了自己的男人。不听便罢,一听,柳眉倒竖,杏眼圆翻,说:“我找他去,我不怕他。他敢捅我一手指头,我骂他三条街!”她迈腿向外走。这时从门口走进一个留着长发的青年人,操着一口天津口音儿:“大姐,你干什么去,你去不得呀!”齐秋菊就又随他走回屋子里。
这个人叫高云飞,人送外号“钻天鹞子”,是一九五八年从天津来农村的知识青年。大队在一个闲院里给他盖上了两间房,人们把他占的这个地方叫“两间房”。好歹吧,赶上了吃食堂,天天有他的饭吃。食堂一散,分口粮自己做饭,这下麻烦了,他生火做饭,一下生了十七次火也没把煤引着,屋子里大冒狼烟,气得他直哭。齐秋菊帮助他生着火,还给他讲什么时间点引柴,什么时间续煤、拉火,教他学会了生火做饭。从此以后,齐秋菊认为他可怜,体谅他从一个大城市里来到这么远的农村,是多么不容易。他呢,认为齐秋菊心眼好,理解人,长得也叫人喜爱,两人就不断有了来往。这叫王八瞅绿豆——对了眼吧。钻天鹞子高云飞说:“我一直在那儿装秤,我什么都知道。你找不得。”
“找不得,那不是让我吃了亏?”
“就是明明少给了你四斤,这时你找也不会给你补,也不会有人说你对。你想一想,何必多那个事儿?我怕你找,我一下工就赶紧过来了。”
齐秋菊张合着眼又坐在炕上。他挨着齐秋菊坐下说:“常说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再说也到不了十年。赵大明是场长,他白天和黑夜都离不开那个地方,找他还不好办?你听我的。”他的声音低下来,说的是什么话儿,连在屋子里的赵喜全也听不十分清楚。
他小声地说道了一会儿,齐秋菊不断地点点头。高云飞走出屋,一到院子里,大声说:“今天的天气真好啊,看样子,场里的小麦打好了。”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。
这天,麦场里又打了两场,是籽种。下午入库的人少,没入完,还剩下两口袋戳在棚口。
傍晚时分,麦场里静下来。那麦秸垛像一座座小山,那麦根围在场边上,也有一人多高,像围墙。赵大明这些天也太累了,白天又长,太阳从东北角上的地平线上升出来。一直转到西北角上,低下去,被远方的村庄挡住了。天又热,身上的汗水不断。他跳到水缸里,洗下了全身的麦糠和尘土。坐在麦秸上,夜里的凉风吹过来,觉着很是舒服。
天大黑了下来,看麦场的白三姿和高云飞来了。他俩人钻在窝棚里,躺下就睡了。
赵大明回家吃过饭,又来到麦场里,他还不想睡,坐下吸起旱烟来。
他站起来,围着麦场转了转。四下静静的,只有光棍刷锅不知道累,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他情侣的呼唤声:“光棍刷锅,光棍刷锅,光棍刷锅……”远处,什么也看不见,无论眼睛睁多大,只能看到黑黜黜树木的轮廓。天,是蓝的,星星是那么多,那么稠。有时一道白线闪过,那是贼星,眨眼就又消失了。大自然啊,总是这么神秘莫测,给人留下无限遐想。
他走到棚口,看了看那两口袋小麦,还用手摸了摸,钻到棚里,睡在了棚口。这时白三姿和高云飞睡得很香,打出均匀的鼾声。
赵大明睡着了。突然,他看到一个人走到场里来了。这个人大个头,有房那么高,长长的白胡子,两只眼睛很大,鼓鼓的,像两个小鸡蛋,睫毛也是白的,有半尺长。他走到棚口,抱起一口袋小麦放到头上,又把那一口袋小麦抱起来摞在上头。稳稳当当的,像小孩子顶着两个枕头一样,大摇大摆地走开了。他急了,可是身体动不了,张口喊吧,又喊不出声音来。急的他把牙一咬,醒了。再起来一看,糟了!两口袋小麦没有了。天啊!几个人睡在小麦前,竟让人把两口袋小麦偷走了!这不叫瓮里走了鳖吗?这不是会遭人说,看小麦的恐怕都是贼吧,合着伙把小麦偷了!
他赶紧把白三姿和高云飞叫醒,把挂在棚口的罩子灯点着,三个人借着晃动的灯光,细心地察看着偷麦人留下的蛛丝马迹。场里扫得干干净净的,什么可疑的印子也没有,察看了半天才在尘土厚厚的场边看到了一个大棉鞋印儿。在后跟的地方还有一片凹下去的地方,可见贼穿的这只大棉鞋的后跟,一定钉着一块皮子什么的东西。白三姿心眼多,拿了两根麦秸比着这棉鞋印儿,用指甲把多余的掐去,这两根麦秸就是大棉鞋的长和宽了。
时间不能耽误,三个人一商量,由白三姿去找胡大冒,由赵大明和高云飞在场里监视现场。
白三姿走到胡大冒家,把他叫起来。怎么来怎么去一说,胡大冒也慌了神:“这怎么办?天又快明了!”白三姿说:“咱们丢了急的说快的,赶紧去找公安员报案吧。”
两个人来到公安员郑忠家里,公安员先是了解了一下情况,又问:“你们认为这是本队社员干的还是外队人?”
“我认为还是本队社员的可能性大。”白三姿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打了小麦,下午入库,场里就剩下两口袋小麦,这个情况外队的人了解得少”。
郑忠是个多年的老公安,很有破案经验,人送外号“包青天”,还有叫他“破案大王”的。他说:“咱们赶紧研究研究办法吧。”
天明上来了,院子里的树木越来越清晰,哪是树帽,哪是树身都看出来了,远方的天也显出了蓝色。公安员郑忠立起来,扬起一只胳膊,又猛地向下一放,说:“天已经大明大亮了,行动吧,走!”
三个人走到老槐树底下,胡大冒敲了社员紧急集合钟。社员们都来了,数了数,一户也不缺。公安员先讲了话,他说:“两口袋小麦被人偷了,是谁?不知道,咱们不管张三李西,有一户算一户,挨门搜,反正瓮里走不了鳖”。要求大家翻箱倒柜,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。于是领着这么多人,向每一户社员家搜去。队伍离离拉拉,如同打狼的一样。说实在的,社员的思想可不同军人、工人,他们的集体思想是淡薄的,谁肯出头?谁肯得罪人?再说人都是在一个队里的街坊邻舍,百年不散的老乡亲了。搜了一个早晨,一去大冲锋,一回来大稀松,又来到了老槐树底下。搜,没有任何结果,这就提醒了人们,做贼的人可没有傻子啊,估计早有了防范。
社员们的意见可大了,七言八语,什么难听的话儿不说?小诸葛白二君说:“小麦打下来了,又装在口袋里,这偷起来方便多了。”
贾高眼把脖子拧过来又拧过去,说:“你们看场的三个人,就都睡着了?”
白三姿摇起头来,说:“你说这事怎么说?咳,真没法儿说,看场的有我,我有责任。”
赵大明沉默了半天,出了口长气说:“要说责任呢,数我大,我是场长,睡的数我晚,我又睡在棚口。”
贾高眼嘿嘿地笑起来,说:“你们三个看场的,可不能说人少,把俩口袋小麦弄丢了。也怪,怎么就没有把你们三个大活人偷走!”
有的人小声笑起来,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
白三姿心里不平静啊,他又说:“你们怀疑我们三个人,怀疑归怀疑,我保证我们三个人谁也没偷。”
赵大明绷着脸,心里格外难受。他说:“这么办吧,算我赵大明偷了小麦,再分小麦,从我家分的口粮里扣出来。”
散会以后,公安员郑忠回到家,想想这,又想想那。一吃过早饭,听到队里打了上工钟,他等派了活儿,到家拿起镐锄,背起筐,同社员们一起走到地里。地里是一群群干活的社员,数耪地的人多,玉米有半米多高了,单等着耪呢。谷子、高粱也都和杂草长在一起,乱哄哄的。常说:有钱难买五月里旱,六月连雨吃饱饭。现下正是锄草的时候,得赶紧锄,如果草锄不净,一闹起连雨来,非炼炉不行。除此,还有一群群压山药的。忙啊,耪了一上午玉米,到下工的时候,田野里一群群的人走在路上,如同下了庙会一样。他同社员们一起走到赵大明门口时,突然转身走进去。到了猪圈那儿放下筐,到茅房转了转。走出来,扒着猪圈棚向糠池子里一看,里头放着一双大棉鞋。他一阵激动,拿出来看了看,有一只鞋的后跟钉着一块皮子。他赶紧放在筐里,用草盖好,背起筐,看了看,没有人,走出来,回了家。
他太高兴了,拿起那只钉着皮子的鞋,又拿起白三姿掐下来的两根麦秸一量,鞋的长宽同麦秸一模一样。他自言自语地说:“偷小麦的人穿得就是这双鞋。”
到了晚上,他走到民兵队部,对民兵大虎二彪说:“你俩去把赵大明叫来。”
时间不长,赵大明来了。
民兵队部只有一间大房子。里头,一边放着两个床铺,这是民兵睡觉的地方。另一边放着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,这是公安员办公的地方。郑忠坐着凳子,两只手放在桌子上,赵大明立在桌子前边。公安员板着一副严肃的脸,问道:“那天,你到什么地方去没有?”
“没有!那天我都在场里,吃饭时候我回趟家。”
“最近几天,你见没见有的人没事到场里去?”
“没有,这时候,谁有那个闲工夫。”
“夜里,你什么时间回家吃的晚饭?”
“白三姿和高云飞去看场,我回的家。”
“你吃了饭回到场里,什么时间睡的觉?”
“我睡得晚。”
“他俩呢?”
“他俩一到场里就睡了。我睡觉时,他俩都睡得正香。”
“你睡在哪儿?”
“我睡在棚口。”
“小麦被人偷了,是谁先发现的?”
“是我。”
“那个大棉鞋印儿,你见谁穿过那双大棉鞋没有?”
“没见过。”
“你好好想一想。”
赵大明想了又想,摇起头来。
公安员沉默了一会儿,又说:“赵大明,你是个老贫农,根子红,你又是个大老实人,为人忠厚,也是队里出了名的老好人。我问你一句话,看你对我说不说真话。这两口袋小麦是谁偷了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?”公安员火气上来了。“你睡在棚口,人家在里头睡着了,你在外头干什么谁知道?”
“我真没偷。”
“你没偷?我若拿出证据来,你说怎么办?”
“拿吧,那才好呢!”
公安员从身后拿出那双大棉鞋,放在桌子上,说:“你看看这双鞋。”
赵大明拿起这双鞋,看了又看,说:“偷小麦的人就是穿的这双鞋。”
公安员勃然大怒:“赵大明啊赵大明,你真不识好歹!不是你偷了,为什么这双鞋在你家的糠棚子里?都说你这么老实,那么忠厚,狗屁!”
两个民兵虎似地立起来,把赵大明的两个胳膊背过去,用绳子绑好,把绳子的另一头穿在房顶上的椽子缝儿里。大虎说:“大明,你小子还是不说?行啊。”二彪歪着脖子看着大明的脸,“你小子不吃木耳不上膘,打打悠迁吧!”
两个人拽起绳子,赵大明的两只胳膊扬起来,双脚离了地,全身抖动,头上的汗像无数个黄豆滚动着。一分,两分,十几分钟过去了。大虎和二彪一起追问:“说不说?!”
大明强忍着疼痛,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真……真没……偷。”
公安员郑忠把手一放,说:“让他把那大棉鞋穿一下。”
两个民兵放下赵大明来。
赵大明哆哆嗦嗦地穿那双大棉鞋,因为脚大鞋小穿不进去呀,两个民兵也来帮忙,还是穿不上。
公安员在屋子里走动着,然后停下来,说:“赵大明,你的问题不算清。从今夜起,你不能回家了,就在这儿睡,到了明天,让你媳妇给你送饭。你干什么?也不让歇着,拿大铁锨填大壕坑边上的沟沟堑堑,听清了吧?”
“听清了。”
大队壕坑在村中心,十字街的东南角上,面积有十来亩,呈椭圆形。它北边是用砖垒成的入水池子,同旧学堂隔道相望,西边和南边是道,东边同几家农户连在一起。它周围是一圈柳树,最粗的有一搂,最细的也有四五手。上头的树帽相连,一片葱绿,是村里的一大景观。夏天,雨水流到这儿,是孩子们洗澡和游泳的地方。到了冬天,三九四九冰上走,又是孩子们滑冰的场所。看这满壕坑活蹦乱跳的孩子们,让人开心极了,这些孩子就是咱村的未来呀!
赵大明把从坡上冲刷下来的泥土,铲起来,一锨又一掀地向沟里扔去。等填平一个沟,挪个地方,又去填另一个沟。
他填了一天坡上的沟壑,也没见公安员。到了第二天又填了一天,还没见公安员的影子,他有点沉不住气了。吃过晚饭,他望着灯光照耀下的墙壁发呆。他问道:“大虎,这两天了,怎么不见公安员?”
大虎哼了一声,说:“我怎么知道?人家公安员天天忙得不行。”
“你能不能帮我找他一下?”
“你说得倒挺好,我没挣着那份钱。”
“我知道我被拘留,都认为我偷了小麦,你去了就说我有事要找他。”
大虎走出去,不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。说:“公安员有事儿,来不了!”
天一明,他又填了一天土。晚上,公安员来了。刚坐下,赵大明就赶紧走过来,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面前,低着头,两臂耷拉着,像个犯人。
“赵大明,说说吧,找我有什么事儿?”
“那两口袋小麦是我偷了。”
“你偷了,你把小麦弄到哪去了?”
“弄到我家,倒在大瓮里了。”
赵大明领着公安员到他家搜查,根本没有那两口袋小麦。那时候麦熟了,一个人只能分二、三十斤小麦,两大口袋能放到哪儿?那可不是说着玩的。
公安员又把赵大明领到民兵队部,问他:“你偷的那小麦呢?”这时他才说:“我睡在棚口,数我责任大,找不出别人来,我不说我?”
赵大明就是这么个老实人,你没偷怎么说偷呢?
郑忠坐在凳子上,沉默起来。好久,他立起来,说:“大明,你回去吧。”
“我回去?”
“对,你回去还去当你的场长。”
赵大明走出来,觉得身子轻了许多,高兴地向麦场走去。
偷小麦的是谁呢?谁也想知道,可是谁也说不出来啊!